蟬鳴初起時,小滿便踩著濕潤的水汽來了。對我來說,這個節(jié)氣從來不是日歷上單薄的符號,而是浸透了泥土與汗水的記憶,是獨屬于父親的生命韻律。
清晨5點,天還蒙著層青灰色,父親的木屐聲總會準時叩響老屋的石板地。他照例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衣角被歲月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筆挺。院子里的水缸盛著隔夜的井水,他彎腰舀水洗臉,水珠順著下頜滴在衣襟上,混著晨露,洇出深色的痕。
后院的菜畦是父親的“小戰(zhàn)場”。小滿時節(jié),豆角藤蔓沿著竹架攀緣,黃瓜頂著小黃花在風(fēng)中搖晃。父親握著竹制的小耙子,弓著背在田壟間穿行,動作輕緩卻極有章法。他會特意留幾株長得壯實的青菜,說是“小滿不拔,留著做種”。陽光爬上他的脊梁時,他才直起腰,用粗糙的手背擦汗,望著菜畦笑:“雨水足,菜葉子都能掐出水?!?
稻田才是父親真正的舞臺。小滿前后,新插的秧苗在水中站成整齊的方陣,嫩綠得讓人心顫。父親卷起褲腿,赤腳踩進泥濘的田埂,每一步都帶著經(jīng)年累月的沉穩(wěn)。他彎腰查看秧苗間距,發(fā)現(xiàn)歪斜的,就伸手扶正,指尖沾滿的泥漿順著秧苗的根莖滲進泥土。有時,他會突然直起腰,指著遠處的烏云說:“要落雨了。”話音未落,雨絲便斜斜地掃過來,他不慌不忙地繼續(xù)勞作,任由雨水和汗水在臉上交織。
最驚心動魄的是水渠清淤。有一年小滿,連續(xù)的暴雨讓村西的水渠堵塞,渾濁的洪水在田埂外翻涌。父親抄起鐵鏟就往外跑,我追出去時,只見他已經(jīng)泡在齊腰深的泥水里。他的藍布衫吸飽了水,緊貼在背上,整個人像棵倔強的老樹。他一鏟一鏟地挖著淤泥,手掌磨出血痕也渾然不覺。當水流重新歡快地奔向稻田時,他癱坐在田埂上,望著泛著漣漪的水面,突然笑了:“保住了,都保住了?!?
午后的屋檐下,父親總愛坐在竹椅上打盹兒。母親端來涼茶,他抿一口,便開始講農(nóng)事經(jīng)。“小滿不滿,芒種不管?!彼弥褚畏鍪郑八畹脛倓偤?,多了澇,少了旱,種地和做人一樣,講究個分寸?!彼穆曇魩е鴼q月的沙啞,卻比任何說教都更有力量。
夜幕降臨時,父親會帶我去曬谷場。月光把稻谷染成銀白,他抓起一把谷粒,放在掌心反復(fù)揉搓,再湊近鼻尖輕嗅:“聞到?jīng)]?這是太陽的味道?!庇袝r,他會指著天上的星星教我辨認方位,卻從不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他說:“城里人看星星是浪漫,咱們莊稼人看星星,是要記節(jié)氣、辨風(fēng)雨?!北倍菲咝堑纳妆赶驏|南時,他就會喃喃道:“該準備夏收的鐮刀了。”
如今,老家的稻田依舊在,小滿時節(jié)的風(fēng)雨也依舊準時。可曬谷場上再也沒了那個佝僂著背翻曬稻谷的身影,屋檐下的竹椅落滿灰塵,父親的藍布衫疊在衣柜深處,還留著淡淡的皂角香。每當蟬鳴響起,我總會想起他沾滿泥漿的手掌,想起他在暴雨中守護稻田的身影,想起他說“莊稼人靠天吃飯,更要靠自己的雙手”時眼里的光。
父親走后的第一個小滿,我獨自回到老家。站在曾經(jīng)和他一起勞作的田埂上,風(fēng)掠過新插的秧苗,沙沙作響,仿佛是他在絮叨農(nóng)事。我彎腰扶正一株歪斜的秧苗,指尖觸到濕潤的泥土,忽然明白:父親早已把自己活成了節(jié)氣,他的堅韌、勤勞與智慧,就像小滿時節(jié)的雨水,無聲卻綿長地滋養(yǎng)著我的生命。
小滿未滿,人生卻已不再完整。但我知道,只要風(fēng)還在吹,稻田還在生長,父親的小滿就永遠不會落幕。那些浸透汗水的歲月,那些在泥土里生根的故事,早已化作我生命里最堅實的力量,伴我走過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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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教育報》2025年06月13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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