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文字就像新鮮的空氣
汪曾祺先生的文字被很多人喜歡著,甚至有人說,“喝茶只喝凍頂烏,讀書只讀汪曾祺”。我雖不這樣想,但細思這些年來所讀過的書,汪曾祺當列首位。有的文章雖已讀過數(shù)遍,卻感覺常讀常新,總有收獲。能讀進去,能悟出其中的好,有時還能感覺到絲絲的心意相通。
在我看來,他的文字就像新鮮的空氣,就像時令水果,對身心都有滋養(yǎng)。記得有人說過,讀汪曾祺治好了抑郁癥。我是相信的。汪先生的文字有這個“療效”。
上大學時,我讀過《受戒》《大淖記事》,但因基礎較弱,同那個時候所讀過的其他書一樣,多數(shù)囫圇吞棗,食而不知其味。直至進入新世紀,那時已工作數(shù)年,結婚生子,初嘗人間滋味。偶然接觸汪先生的文字,頓覺溫暖熨帖,撫慰人心。再后來因緣際會,擁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的《汪曾祺全集》(八卷本),選編了幾本書,《文與畫》《五味》《人間草木》《說戲》等,自此算是走進了汪曾祺的文學世界。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對汪先生的文字,我是當成“人生修養(yǎng)書”和“美學書”來讀的,并在這兩個方面都獲益良多。
汪曾祺出生于富庶的地主家庭,年幼即讀古詩文,習書讀畫,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后就讀西南聯(lián)大,受西方現(xiàn)代思想影響,中西合璧,胸襟漸開,養(yǎng)成士大夫氣質。大學畢業(yè)以后,輾轉上海、北京等地,做過教師、編輯,扎根民間文藝的深厚土壤。被劃成“右派”,下放張家口勞動,近距離接觸中國農(nóng)民。重回北京,又做了二十余年的編劇。那個時代,這些閱歷,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大書。
他說過“隨遇而安”,他也說過“生活,是很好玩的”、“活著,就得有點興致”。誰的生活能夠總是波浪不興、一帆風順?怎樣看待這些溝溝坎坎,怎樣面對自己,怎樣安撫那顆受挫的心,我想,讀汪曾祺和不讀汪曾祺,是大不一樣的。
他博覽雜書,古今中外,興之所至,又博雅旁通,兼擅書畫,旁及戲曲。他給友人楊香保寫信,勸其有計劃地讀點書,不妨從《詩經(jīng)》讀起,“你現(xiàn)在五十三歲,定下心來做點學問,還不晚”。這是怎樣健朗的心態(tài)!直到去世前住在醫(yī)院里,他還對陪護在身邊的女兒說,要喝碧綠透亮的茶、要讀書,并叫女兒回家去取,就在女兒回家時,不幸離世。真真是活到老,讀到老,寫到老。我感佩于他的讀書博雜,以及體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深厚的文化韻味,曾梳理寫下《汪曾祺的書單》一文,以期與學生們分享,勵人勵己。這樣的境界、學養(yǎng),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對花花草草的喜愛,想來也歸功于汪曾祺先生。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愿為當?shù)氐牟菽緯弦还P,南山塔松、菏澤牡丹、泰山繡球、漳州三角梅、云南茶花,篇篇搖曳生姿。他寫過多篇談草木蟲魚的文章,諸如《淡淡秋光》《北京的秋花》《人間草木》《草木春秋》《果蔬秋濃》等,只題目就引人入勝,讓人難忘。我曾有感寫下兩篇小文《汪曾祺的草木情懷》《汪曾祺教我識草木》。對我而言,有多少花草是汪先生給正名的?波斯菊、晚飯花、鳳仙花、紫薇花,都是。還有菊花,原只道是菊花,哪曉得竟有那么多品種,十丈珠簾、金背大紅、獅子頭、曉色、懶梳妝……這都是拜先生之所賜。因此之故,每年秋天,我都要跑到趵突泉公園看菊花,為的是看仔細,看分明。
有心情看花草、聽蟲鳴,有心情看日月、聽風雨,有心情關注草木一樣的自然人生,想必也會有心情做別的。
一個人,他用文字點亮你,他用那支筆時時提醒你,擁有愛,好好生活,有點情致,有點詩意,足矣!
他的美學標桿是極高的
在文學追求上,汪曾祺是絕對的唯美主義者。當然,這并非說他不重視思想和內(nèi)容。他說過思想和語言同等重要,他也一直說,文學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要給“人間送小溫”。我想說的是,他的美學標桿是極高的。
對待文學,汪曾祺極其認真,毫不茍且。他說要隨時打磨語言,哪怕是寫張便條、寫封信,都不可草率為之。他曾寫過一則短文《寫信即是練筆》,文中說:“‘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這要養(yǎng)成習慣。古人的許多散文名篇,原來也都是信。魯迅書信都寫得很有風致,具有很強的可讀性。曾見葉圣老寫給別人的信,工整干凈,每一字句都是經(jīng)過斟酌的?!边@是他對文學青年的期許,又何嘗不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他寫過多篇文章,談及語言問題。他將語言的訓練、極致的理想,比成“揉面”,“面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怎樣揉,他又指出門徑:多讀書,向古人學習;多留心,向生活學習;走向大眾,向民間藝術取經(jīng)。他講語言的流動性、語言的文化意味,講“文氣”的一脈貫穿、前呼后應,這既是他創(chuàng)作實踐的總結提粹,又是對青年寫作者的悉心引導,是一堂堂生動的無與倫比的美學鑒賞課。其用心實良苦也。
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談非常好看,涉及語言、結構、風格、文體、細節(jié)、風俗描寫、文學功能、美學效果等諸多問題。這一方面是夫子自道之言,是通往其文學世界的秘密暗道,一方面于我而言,也是將其當成美學入門書來看的。他正是以自己的作品為例,引導讀者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表現(xiàn)美。
上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復出文壇,他將小說創(chuàng)作視為正途、命脈,并說,“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有情致,談何容易?可他做到了?!懂惐贰妒芙洹贰稓q寒三友》《大淖記事》《鑒賞家》《金冬心》,篇篇有情致,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
小說和散文,是汪曾祺文學園地中兩株根深葉茂的大樹,各結奇花異果。起初,散文對他而言,還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至90年代初,散文創(chuàng)作漸成主業(yè)。散文集《蒲橋集》“賣得很沖”,連續(xù)加印四次。一年內(nèi)寫下十四五萬字,兩三年之內(nèi)出版四五本散文集,散文創(chuàng)作呈井噴之勢。但他保持足夠清醒:“我的散文會源源不斷地寫出來,我要跟自己說,不要寫得太濫。要寫得不濫,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多想想事,多接觸接觸人,多讀一點書?!睅缀跬瑫r,他又寫成《散文應是精品》一文。文中說,“即使是寫游記,寫習俗,乃至寫草木蟲魚,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這既是反思總結,更是對自己的高標準、嚴要求。
談及結構,他說“隨便”。林斤瀾不同意:“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他又改成“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實則,這更符合他的創(chuàng)作實際。
他說寫文章不能濫抒情,不能像老頭子寫情書,讓人難堪。他的情感很節(jié)制,語言看上去平淡自然,其實也不是“隨便”的,恰是苦心經(jīng)營的結果。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難辛?!边@話也適合用在汪曾祺身上,那是他的法寶、秘訣。我想,我讀懂了。
因為懂了,所以喜歡。
抒情的人道主義是他作品的內(nèi)核
汪曾祺是一棵常青樹。
若從上世紀80年代文壇復出算,至今已四十年,若從文壇嶄露頭角算,八十年歲月倏忽過。他的作品一點沒有過時感。
至今他仍擁有大批“擁躉”,“汪迷”遍及天下。他的書,因為有市場,被反復出版。實則,汪曾祺生前自己選定的作品集,不過三十本左右,這其中也不乏重復。夫人施松卿曾戲言:一二三四五是一本,五四三二一是一本。但去世后二十余年間,他的書由“小溫”到“火熱”,都出到二百多本了。人雖走,茶尚熱。2019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經(jīng)過八年打磨,推出了十二卷本《汪曾祺全集》。2020年適逢先生百年誕辰,據(jù)說還有好多書正在醞釀策劃中,不日或將出爐。
在他的故鄉(xiāng)高郵,也有一大幫追隨者,創(chuàng)立于2016年的“汪迷部落”微信公眾號,每日推送汪文和“汪迷”的“讀汪記”,關注人數(shù)達萬余人。這不能不說是文壇有趣的現(xiàn)象。
一個作家的作品能夠不被時間的浪花淘盡,沒有被時代甩出去,必有緣由。汪曾祺的大多數(shù)文章寫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可現(xiàn)在看來,一點都“不隔”,好像是專為當下所寫。在《蒲橋集》再版后記中他曾說:“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汔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需要‘滋潤’?!边@些話如今看來仍是那么對癥!對匆忙急躁的現(xiàn)代人來說,他的文字正好比一服解藥,可以使人得到帶有文化氣息的、健康的休息。
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理想,深厚的學養(yǎng),對語言的極致追求,對美和詩性的堅持,讓他的文字兼?zhèn)涔诺湫院同F(xiàn)代性雙重特質,具有了超越時代的審美品格。
曾見過山東作家邱勛先生一段描述汪曾祺的話,活靈活現(xiàn):“我個人與汪先生沒有交往。曾聽咱省作家張煒先生說過,他們幾個青年作家曾問過汪先生,《受戒》《大淖記事》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汪幽默地說,是五講四美三熱愛。并且拍著自己的肚子說,這邊放著《受戒》,內(nèi)容是五講四美;這邊放著《大淖記事》,內(nèi)容是三熱愛。”
雖是戲言,卻不無道理。汪曾祺的文字是懷了溫愛的,是對生活的善意打量。他常言及老師沈從文的一句話,“千萬不要冷嘲”,說這是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也是寫作的態(tài)度,并坦陳,“沈先生的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很深”。
抒情的人道主義是汪曾祺作品的精神內(nèi)核。他喜歡宋人詩句“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他從年幼時聞嗅到的就是“一種辛勞、篤實、輕苦、微甜的生活氣息”。對生活,他不是輕飄飄的,也不是沉重壓抑的,他是悲憫的、“含淚的微笑”,有時是無奈的苦笑。像《異秉》《歲寒三友》《職業(yè)》《黃油烙餅》《陳小手》《露水》諸篇,不正是如此嗎——他對人世有著深深的同情、理解和善意。在《〈受戒〉重印后記》中他曾說:“重談一些我的作品,發(fā)現(xiàn):我是很悲哀的。我覺得,悲哀是美的。當然,在我的作品里可以發(fā)現(xiàn)對生活的欣喜。弘一法師臨終前的偈語‘悲欣交集’,我覺得,我對這樣的心境,是可以領悟的?!薄叭耸蓝嗫嘈痢?,應理解為汪曾祺的寫作基調吧。這也是我對生活的體會,大概這也是我愛讀汪文的原因之一。
他的作品,有時又洋溢著一股內(nèi)在的歡樂。他也說過,“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分快樂,尤其是今天”。我的理解,這并非簡單的孩子似的快樂,而是以“苦辛”作為底色的,是懂得之后的內(nèi)在歡歌和珍惜。“世界吻我以痛,我卻報之以歌”,這是動人的,引人向上的。
(作者單位:山東財經(jīng)大學)
《中國教育報》2020年03月06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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