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雨季》：當生活躍入故事世界

　　如果對當下青年作家序列進行考察，鮑磊是其中相當獨特的一位。他的作品有濃烈的個人特質(zhì)，似乎很少有人像他一樣執(zhí)著于通過小說講述自我。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與作者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高度相似，經(jīng)歷過許多相同的場景，但又不同于純粹的自傳故事，鮑磊是以一個更新的“我”對曾經(jīng)的生活展開萃取。

　　在近年來出版的幾部作品中，不論是《飛走的鼓樓》中對青春寫作的告別，還是《幻?！分袑θ说纳婢秤龊途袷澜缯归_更深沉的探索，這些作品都持續(xù)性地展現(xiàn)出鮑磊對于寫出往來于生活與小說兩個世界間混合、真實的“我”的執(zhí)念?！兜仍谟昙尽肥酋U磊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集中有作者鐘愛的那些寫作母題，如成人與孩子、此間與他處、故鄉(xiāng)與城市，在這些要素的不斷轉(zhuǎn)換中，鮑磊寫出來“新北漂”群體所直面的孤獨、沉默、無助與痛苦，并在與城市生活的激烈搏斗之后做出要繼續(xù)活下去的鄭重宣言?？梢哉f，《等在雨季》的寫作是作者將自我進行生活場景化的一種嘗試，在帶領(lǐng)讀者深入他靈魂世界的過程中，讀者能深切感受到，文學(xué)不僅是作家對生活的下意識反映，也對其人格塑造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鮑磊所堅持的是一種很有力量感的主體性寫作。

　　《等在雨季》中的故事大多沒有完整的敘事線索，作者任由筆尖的記憶翻動，欲念涌起一發(fā)不可收，人物也往往蒙受著由于某種挫折所致的巨大壓抑。通過對人物的聚焦，鮑磊將自我生命中許多難挨的片段轉(zhuǎn)化成文學(xué)的發(fā)生并向他人鋪開?！兜仍谟昙尽分械闹魅斯嘴o海出生后不久，他的父親白孝順便為了養(yǎng)活家庭遠赴北京打工。母親病倒后，白靜海終日陪在病榻前，唯有日復(fù)一日昏睡到難以清醒方能打發(fā)寂寞。就在白靜海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安靜時，命運卻被突如其來的拐賣徹底改變，他被迫改名換姓成為張碩開啟另一種人生。而在《?？脑竿分校\的不幸落在另一個少年的肩頭。出身于貧寒家庭、母親罹患重病，全家靠父親開公交車維系生計，王?？麉s無可自拔地愛上了繪畫?！拔摇弊鳛橐幻哒谷?，懷揣著報答司機救命之恩的想法答應(yīng)給海葵完成在美術(shù)館辦一次畫展的心愿。本來心懷憐憫的“我”像是在城市的“孤島”中旁觀他人的命運，但海葵卻以他驚人的幻想不斷令“我”感到驚異。在一起去海邊的旅途中，?？阶韵碌胶┥钐幦プ汾s大海而突然消失，“我”在急迫追尋之中，將長期以來的壓抑、憤怒都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從而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在這種大幅度的情緒波動中，讀者仿佛也隨小說中的人物一起在內(nèi)心深處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像是一頭扎進了鮑磊的小宇宙，感受其性格、人格的形成。而在強烈的沖擊之下，大家也隨之觸碰到作者心底那些神秘莫測但又頗為關(guān)鍵的部分，比如精神的釋放與解脫。在全書的多個故事中，讀者都能鮮明感受到鮑磊作為作者正在通過小說完成對自我及其所求的辨認——不論是白靜海還是王海葵，都可以視作作者自我的另一種延伸，“那個人可以不諳世事，善良待人，但也保持著恰如其分的距離，骨子里或許仍有一些清寂甚至孤傲”。但如今，鮑磊已經(jīng)從小說主人公“我”中跳脫出來，從下一個階段轉(zhuǎn)身望向過往——作為一名作家，他所試圖呈現(xiàn)出的更多是與過去那個過度認真的自我之間和解的勇氣。

　　和解不僅來自與心靈世界的激烈搏斗，也得益于開闊的地理空間對人心的松動。鮑磊讓筆下的主人公離開給他們持續(xù)帶來生長痛的創(chuàng)傷之地，前往不同的地理空間開展療愈。有時他們來到大海邊，像夢游者一般在海風(fēng)的吹拂與潮水的起落中精疲力竭；有時出現(xiàn)在金川河谷的萬畝梨花前，在暴雨的深林中誤入另一個世界的平行時空，終于克服了自己的卑弱，尋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最為典型的一篇是《滇藏旅途》，在北京一家大廠工作的“我”正陷入與同事的職場斗爭中，終日飽受雞毛蒜皮的小事消耗，因此選擇徹底離開原有的工作場所，前往滇藏公路出差便成了一次機遇。在途中，“我”感受到職場中的那一點兒爛事，跟眼前神圣壯麗的梅里雪山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故事的空間發(fā)生了大幅度的跳轉(zhuǎn)，小說也由現(xiàn)實的壓抑轉(zhuǎn)向更開闊的精神世界。原來，在生命的低谷中，只要走出來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孤單。此刻，鮑磊終于完成了對人生的頓悟，一切，皆由心境所轉(zhuǎn)。只要與大地根系還在建立起連接，人便能在嘈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平靜下來。

　　在《等在雨季》中，鮑磊以不曾消退的激情，將自我與萬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與映照記錄下來。讀完這部小說集，我最終感慨于鮑磊作為作家對寫作的執(zhí)著。他需要首先坦誠面對自己的種種感情，承認自己作為生命個體對其所追求的確認，然后去反思自己、塑造自己，進而去完成有關(guān)“自我”的一種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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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教育報》2025年12月05日 第04版